隅田川畔的寓所,书房内,宫下北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,埋首在一个全新的硬皮本里,将《韩非子·亡征十五》全部默写下来,随即思量半晌,在其中的两句话上画了个圈。
“缓心而无成,柔茹而寡断,好恶无决而无所定立者,可亡也。”
“国小而不处卑,力少而不畏强,无礼而侮大邻,贪愎而拙交者,可亡也。”
办事迟疑、优柔寡断、没有一定原则,弱小还不想卑躬屈膝,实力不强却又对抗强者,贪婪固执却不善于结交,以上这些,宫下北认为正是说的自己,而此中种种,都是取死之道。
这些缺点,在自己重生之后的一段时间里,是并不存在的,可现在为什么又出现在了自己的身上?
是啦,答案很简单,就是自己继承了赤本的遗产,以为自己之前奋斗所追求的东西已经到手了,所以膨胀了,失去了上进心。
赤本那老家伙应该是看出了这一点,所以他提醒过自己了,这条路是没有回头的机会的,如无绳攀岩,不能登顶就要死!
自己总是在进与退之间迟疑徘徊,以自身的好恶来做出决定,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而拒绝低头,还想对那些弱于自己的人报以同情,呵呵,真是可笑啊,这个残酷的世界,可还没轮到自己来制定规则呢。
老家伙说做人要嘛极善要嘛极恶,这种说法可能流于偏激,但他说要活的自私却是没错的,这个自私并不是说要贪婪,而是指的行事之时,要优先考虑自己的处境,考虑如何去做选择才对自己最为有利。
向强横的人低头,出卖尊严,估计没有人会喜欢,但若是对自己有利,那就应该毫不犹豫的去做,因为尊严这种东西,自己越是看中,最终失却的就越多。
总是同情弱者的人,本身就成不了强者,总是同情这个,同情那个,整日多愁善感、伤春悲秋的人,最终只能落个乞求别人同情的下场。
说白了,上位者的每一个人都是从对自身利益的考量出发的,善行是如此,恶行同样也是如此。
自己最近总想着保住赤本老头留给自己的东西,却忘记了这些东西不是靠“保住”就能留下的,而是要靠斗争去抢夺的。
合上面前的笔记本,宫下北举起双手,在脸上用力搓了搓,松弛一下有些麻木的面部肌肉,随即站起身,走到书房门口,打开房门,对守在门外的保镖说道:“叫佳溆来我的书房。”
“嗨!”保镖应了一声,快步离开。
宫下北回到书桌前面,从右侧锁着的抽屉内取出当初江川辽介的那份账本,又从保险柜里取出一套印章。
江川辽介这家伙终归还是走了,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,去西福寺做了一名僧侣,听说他为了能够拿到这个僧侣的身份,已经将他全部的财产都捐献给了寺庙。
怎么说呢,宫下北对这个人没什么意见,他觉得对方是个很纯粹的人,这样的人所追寻的东西与他完全不一样,因此,也不可能为他所用。
人走了一个,没关系,这世上两条腿的人有的是,江川辽介负责的那部分业务,宫下北准备暂时交给真田佳溆去打理,那女人应付这点事情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。
门外传来淅淅索索的脚步声,同时,真田佳溆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:“良一,你找我?”
“嗯,”宫下北转过身,示意她进来,“野口会小额销金业务的事情还顺利吗?”
“顺利,没有什么麻烦,”真田佳溆点头说道。
“你把它转给吉冈错去负责,”宫下北将账本拿起来,递到她面前,说道,“今后,你来负责这方面的事情。”
“这是什么?”真田佳溆疑惑的接过账本,问道。
“这是我名下的一部分产业,”宫下北将装着印章的袋子也交给她,说道,“尽快将它们接手过来,这些印章保存好,办理交接的时候,这是凭证。”
话说完,他看着真田佳溆,问道:“有没有问题?”
“没有,”真田佳溆咬着嘴唇,小声说道,她的声音有些微颤,她已经粗略的翻了翻账本,上面涉及到的产业之庞大,令她有些难以适应。
不过,对她来说,这可是个难能可贵的机会,无论如何也是要把握住的,否则的话,她都无法原谅自己。
“按照规矩,每月的分红盈利,你有5个点,”宫下北从桌上的烟盒内抽出一支烟,一边点燃一边说道,“如果有不懂的地方,就请个专业的顾问,好好做,别让我失望。”
“是,”真田佳溆急忙应道。
“好啦,我要出去一趟,中午就不回来了,”宫下北没有给她解释更多的东西,有些事情就需要自己去摸索着做,没可能让别人手把手的来教。
最主要的是,真田佳溆负责打理的都是私产,每个公司都有专业的经理人,一直运转良好,只要她能盯紧账目和资金往来,短期内就不会出什么大乱子。
从住所内出来,上了车,叮嘱司机去品川区南大井四,五丁目。
现在,宫下北要去那里拜访一个人,一位自民党的少壮派参议员。
没错,就是宫原阳平,这个宫下北早就应该会面,却始终因为个人情绪而未曾理会的家伙。
从石桥寿江提供的信息中,宫下北大概明白了一些自民党内的派系划分,他现在需要更进一步的了解,如何与不同派系的家伙们打交道,而这件事,他希望能够在宫原阳平那里得到帮助。
如果放在几天前,宫下北大概会给宫原阳平打个电话,让对方来拜会自己,但是现在,在经过了一番磨砺之后,他开始变得更加务实,放弃了那种不切实际的孤傲感,折下那毫无价值的所谓身段,亲自上门去拜会对方。
说到底,宫原阳平现在已经是国会众议员的身份,他之所以为赤本提供消息,为赤本服务,并不是需要赤本的钱,而是看重的往日情分——这份情分是针对赤本的,尽管他宫下北是赤本的义子,接手了赤本的事业,可这个情分他是接手不了的。
宫原阳平欠了赤本的人情,却不欠他宫下北的人情,现实就是如此简单。
勘破了宫原阳平这一个环节,所有的问题也就都能看明白了,说到底,自己之前就是太放飞自我了,对很多事情都太过想当然了。
不仅是宫原阳平,包括河内善、立川千惠美这些人在内,他们忠诚的人都是赤本那老头,他们欠的人情债也都是赤本的,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。
自己想要心安理得的将这份遗产拿过来,纯粹就是二世祖的想法,把一切都当做理所当然了。
河内善屡次提他手下那些人的待遇问题,实际上,并不一定就是真的有多关心那些人,他可能就是在告诉自己:他们可以那样为赤本服务,却不能继续那样为他宫下北服务,这里头有很多事情要重新谈。
再往深处去考虑,叶山智京死前提醒自己,这些人可以信任,但却不能让他们碰面,但是很显然,河内善认识立川千惠美那些人。
这一群人,有了负责财务的立川千惠美、圣田大吾、古田静,有了负责情报消息的河内善,还有一个可以站到台前的宫原阳平,似乎完全把自己排斥出去,自组小团体。
至于江川辽介,他或许是唯一一个真正忠于叶山智京的人了,正因为这份忠心,他才会选择离开。
揉揉鬓角,宫下北头疼的很,如果这份猜测是正确的,那么他现在所处的环境,真是内忧外患齐聚了。
那么,面对这样的局面,应该如何去应对?
毫无疑问,必须破局,首先要保住自民党党产管理人的身份,只要有了这个身份,内部的问题就全都能压得住,他也有时间去做出调整。
反之,如果这个身份保不住,那么赤本留下的东西,他就一样都保不住了。
今天去拜会宫原阳平,一方面是向他问策,试探他的态度,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告诉他,自己正在努力做出改变。
宫原阳平这些人能为赤本所用,靠的是那份情义,那么,自己要让他们为自己所用,没有情义,就靠利益,仅此而已。
有些事情琢磨起来似乎挺复杂的,但想透彻了,也就简单了。
四十多分钟,车队在一处一户建式的住宅门外停下,宫下北下了车,对替他打开车门的梁家训说道:“你们在外面等我,我自己进去。”
梁家训迟疑了片刻,最终还是点点头,带着人守在了小巷边上。
宫下北走到住宅的小院门口,按下了木门上的门铃,过了片刻,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里面问道:“请问是哪位?”
“我是赤本良一,特意前来拜会宫原先生。”宫下北说道。
院子里没了声音,过了约莫三四分钟,有脚步声响起,随后院门被人打开,一个穿着浅色和服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内,行礼说道:“良一先生请进。”
宫下北给女人弓腰行礼,走进院门的时候,就看到住宅门前的回廊上,站着一个偏于消瘦、脸戴墨镜的中年人,正是宫原阳平。